吳冠中先生于2010年6月25日逝世,享年91歲。從他的一句:一百個齊白石都比不上一個魯迅,可看出他的尖銳與耿直。我們在此選摘了他的兩篇舊文,可從中體會到老先生的內心世界。
豢養與上貢
最近,美國國務院公布總統及政府高官個人收受國禮清單,其中賴斯收到的禮品最貴。大部分是珠寶首飾,價值從幾十萬到幾百萬美元不等,收禮官員如果心儀此禮品,須自己花錢買回去,其余皆上交國庫。鉆石、珍珠、翡翠、美元,如此豪華國禮,都是為了討好美國,實質是一種賄賂行為。美國居然將此清單及估價公布于眾,人民一定歡迎政府的透明。而行賄國家則會感到尷尬,有損尊嚴及國格。
人與人之間,國與國之間,如果關系好,講友誼,毋須送禮,送禮決不是有感情的表現,而是一種無感情的功利行為,你送我禮,我還你禮,投之以桃,報之以李,這種虛偽的應酬表演司空見慣,污染了人的品質,破壞了社會良好風尚。中國傳統講君子之交淡如水,心有靈犀,何須附加物質利益,送禮,庸俗,是對友誼的傷害。
中國貧窮,領導人出國,送不起貴重物品,禮品大多是陶瓶瓦罐類古董的復制品,還有就是中國畫。我曾親耳聽到中國駐外使節向國內反饋信息:我們送的中國畫不受歡迎,以后不要送畫了。應引以為戒。法國總統戴高樂、密特朗、希拉克決不會把塞尚、馬蒂斯的畫當國禮贈送,作品是國寶當然不能送,如果作品質量不高,更不能作為國禮,這是我一向的看法。
我的教訓不淺。有一次,輕工部長梁靈光訪日,點名要我一幅畫,專門送給日本首相大平正芳。張仃是工藝美院院長,他必須執行這個任務,否則無法向上面交代,我憑與張仃的老友情,只能成全,送了一幅裝裱好的香山白皮松,親手交給了張仃,由張仃上交。想象不到的是,數十年后,我在拍賣行看到了這幅香山白皮松被拍賣,此畫肯定沒到大平正芳手里,肯定沒到日本。
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,中國住房條件普遍比較差,官方請某些畫家住北京飯店,有空調有暖氣,有人短住,有人住數月,衣食無憂,逍遙自在,卻不斷要給各層領導畫畫,曾有人問俞致貞,你們作畫有多少稿費,俞答:“三百”,“白吃白住白畫”。
北京飯店大宴會廳需要一幅巨大壁畫,高3米,寬l5米,他們幾次來約我,希望我作此大畫,當時北京飯店屬國有,大宴會廳是很重要的社交場所,經常有重要會議、宴會、舞會、各類演出等活動,使用量很大,我同意去畫了。我選擇的題材是漢柏,畫名《清奇古怪》,我構思好了以后,畫成構圖草稿,并考慮如何以創新手法表現,備好相關材料,已在家里做足了造型設計的準備工作,到了北京飯店日夜奮斗,只用一周時間就畫完了,我沒時間在這里耽誤下去。我是在北京飯店第l8層樓水泥地上工作的,這層沒有客房,大場地正好派上用場,成了我的用武之地,我在地面、墻面同時作戰,畫完,裝裱卻成了問題,高3米寬15米的大畫,無處裝裱,只好請來裱畫師傅劉金濤,他帶領幾個徒弟在北京飯店18層就地拓裱,用了不計其數的宣紙,據說裱完后重達200斤。卷了起來,電梯進不去,只好由工作人員把畫從樓梯抬到大宴會廳。《清奇古怪》張掛在大宴會廳以后,看的人很多,只可惜因畫面太大,燈光不夠明亮,畫面效果難于充分體現出來,未盡其美。一直到上世紀90年代北京飯店大宴會廳重新裝修,這幅巨畫取了下來。2000年之后,出版社要出版我的繪畫全集,需這幅畫的反轉片,只能到北京飯店去照,而北京飯店的領導及工作人員推說不知道有這樣一幅巨畫。我很心痛,這是我有生***一幅畫,也是我最滿意之作。我上書溫家寶總理,追查此畫,同時希望能夠轉移到國家美術館或博物館,否則將要爛在倉庫里。溫總理批示,一是查,二是尊重作者處置此畫的意愿。北京飯店不得不把這幅畫展示給我看,我帶著王秦生、王懷慶等學生一起到北京飯店白云廳觀看。當時一層層的警衛站崗,他們如臨大敵,堅決不肯將畫轉移至國家美術館或博物館,我想借展,都沒有可能性,其中一位北京市官員居然對我們說出這樣的話:你們展覽收了門票費,如何分成?
我曾給人民大會堂作過幾幅較大油畫,其中一幅表現首鋼題材,名《青松紅日》,竟然已是有賬無畫了!真是哀莫大于心死。
誰養畫家
蔣南翔任高教部長時,在人民大會堂作報告指出,國家給予足夠的條件,敢于承擔培養50個***科學家,但沒把握培養一個杰出的藝術家。臺下的聽眾都是高校教師,我非常欽佩他深諳藝術之道。
李賀、八大山人、魯迅、梵高,他們是稀有礦石,稀有植物,稀有生物。他們是誰培養的,誰能夠培養出他們的才華,他們的血緣何在?難以分析。證實了杰出藝術家誕生之大不易。神話故事里,天使告訴圣母受孕,將生下耶穌。人間沒有這樣的先知先覺。而杰出的藝術家生下來都是苦命的。
藝術的靈氣無法遺傳,大畫家生不出小畫家。侯寶林和兒子侯耀文,父子天天在一起,兒子的才能遠不及父親,不是父親不教兒子。
我們的藝術院校,大力培養畫家、音樂家、文學家等等藝術工作者,是普及社會文化的需要,提高社會審美水平及文明程度。至于其中能否誕生杰出的藝術家,那是另一回事,可遇不可求。藝術自生自滅,是野生的,雜交品種。
豐子愷有幅漫畫,畫一個著黑衣、瘦瘦的詩人,在聞一朵花,后面兩個肥胖的商人在悄悄議論:詩人是做什么生意的?雖是漫畫,豐子愷點出了詩人餓飯的社會本質。詩人或者畫家都是靠杰出的作品征服社會。藝術難產,大都誕生于艱辛,“我不下地獄,誰下地獄”,死而后生,身心俱裂,屈原落得投汨羅江的下場。
近年來,因為藝術品有了市場,家長以為孩子學畫將來發財有道,其實墮入誤區。藝術類畢業生難以分配,找不到適合的工作,已成近兩年的社會問題,貽誤青年人的前程。社會上沒有那么多藝術職業,全世界的藝術家基本都是半乞丐生活。
富裕的美國不養畫家,許多發達國家也不養畫家,貧窮的中國養了越來越多的畫家群。除了西藏及另一省,畫院遍布全國各省、市、縣,層層有畫院,趨于泛濫,吃皇糧,混日子,藝術成了幌子。
各種學術性協會,促進學術研究,推動發展,基于自由組織、自愿參加、自謀生存的原則,而不是靠國家來養。我們國家的協會,都屬國家編制官方領導的組織系統,相當于一個部級政府機構。一個貧窮國家耗資巨大養文藝,令人不解。宋徽宗辦過畫院,那是為皇室服務的,***的附庸。西班牙國王也養過畫家,但是,戈雅是一個很有性格與思想的畫家,敢于揭露真實,他所畫的皇家肖像,真實地表現了其兇殘丑惡的本質,成為人類歷史上寶貴的藝術遺產。
對于實在貧窮而真有才華的畫家,國家可以適當設立簡陋的短期工作室,提供起碼生活條件,使他們完成作品。沒有職業的純藝術家,靠競爭,獲取國家所設大獎。杰出作品可獲得高額獎金。國家大力養作品,也就是養有實力創造作品的藝術家。不斷淘汰掉濫竽充數者。等于減輕人民群眾稅收負擔。諾貝爾獎推動國際文化大發展,我們浪費在畫院、美協等機構的經費,真可以創造一個東方諾貝爾大獎。社會人文的不斷進步,必然要革除多余的官僚機構。愚蠢的人以為擁有某協會的官位,作品的價格就會提高。必將要打碎的飯碗,想保也保不住。
(摘自《吳冠中百日談》,東方出版社2009年11月版,定價:30.00元)